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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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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

正如愛一個人不需要理由一樣,討厭一個人其實也不需要。

翟望岳第一次見申路河還是在初中,一個非常雞飛狗跳的荒謬開頭。父親翟勇滿臉通紅,青筋一路爬上臉頰,一吐一縮像是要爆開來。他解下腰間的牛皮帶,毫不猶豫地往大兒子身上抽,隨著噴濺的口水一起:“翟誠岳,你翅膀硬了撒,莫給老子翻敲!帶個男的回來,老翟家底子都給你掉光嘍!”

翟誠岳沒有躲,護在身後的男人面前。他早已不是會在皮帶下服軟的男孩,甚至已經長得比父親都高了,他這兩年在外面跑,早就把渾身的皮膚都變得粗糙,皮帶造成的傷也只夠刮破他的一層油皮,他脖子梗著,套上八頭牛都拉不回來:“隨你怎麽打,打死我好了,反正我是不會和他分手的。“

而那男人也並不甘心躲在翟誠岳身後,費力的在一片混亂中撥開身前的翟誠岳,甚至他手裏還提著橙子,一個勁兒想要化解這次腥風血雨:“叔叔,別打了!有什麽事情沖我來!”

而周慧捂著胸口,來來回回反反覆覆地抽氣:“笑話,真是笑話……”

翟望岳本來縮在自己的房間裏,只把木門拉開一條縫,默默觀察客廳裏發生的一系列鬧劇。

其實他家裏的客廳一向是很吵鬧的,父親母親講話都沖,像吵架,一言不合,就會發展成為大打出手,薄薄的木制房門擋不住不堪入耳的相互指責,和筷子鍋碗瓢盆落地的一連串脆響,像風暴一樣摧枯拉朽,把門板撞得一陣又一陣顫抖。

翟望岳的耳朵學會了忽略這種聲音,他坐在窄小的書桌前,把英語磁帶塞進錄音機,按下播放鍵,磁帶開始滾動,沙沙的噪音響過一通,字正腔圓的女聲像白噪音,暫時蓋過了那些令他煩躁的聲音,翟望岳掐著鉛筆,食指骨節處出現一圈紅痕,不過盡管如此,他還是沒有停止寫下那些端正地擠在橫線本裏的英語字母。挨個默寫好了,再從筆袋裏拿出紅筆,替自己批改。

如果運氣好,到了墻壁上的掛鐘指向十點或者十一點時,兩個大人就會逐漸平息,然後各自洗漱睡覺,如果運氣不好,周慧會來瘋狂地撼動他的房門,知道翟望岳鎖了門,過不了多久,一陣鑰匙的稀裏嘩啦的聲音就會沿著走廊流淌過來,母親掌管著家裏所有的鑰匙,可以打開每一扇鎖上的門,這是翟望岳小時候最害怕的聲音,往往就是在鎖孔裏的噪音後,房門砰的一聲砸在白墻上,那裏早就被砸出一個凹陷的痕跡,母親上來就給他一下:“在家鎖門,防著誰呢?”

接著又咄咄逼人地問他:“要是我和你爸離婚你跟誰?”

翟望岳早早就學會了察言觀色,明白不管回答誰,對於他來說都是一場噩夢,於是他抱著換洗的衣服,拒絕回答這個問題,只是淡淡道:“我作業做完了,明天早上默寫,我先睡了,媽。”

學習,他當下天經地義的職責,只有這件事,才能讓周慧停下牢騷和抱怨,讓翟望岳安生一個晚上,這是他長期實踐得到的經驗。

然而今天的情況似乎與之前並不相同,翟望岳一眼就鎖定了癱倒在沙發上的母親,意識到事情不容許他關起門來閉目塞聽,輕手輕腳地推開房門,踮起腳尖在櫃子裏翻出兩粒藥片,遞到母親面前,同時有意擡高聲音:“媽,你沒事吧?!”

一聲稚氣未脫的童音把雙方都從火藥紛飛中拉了出來,翟勇楞怔一下,手裏的皮帶停了下來,申路河看著那個初中的男生有條不紊地餵藥,放母親躺平,一氣呵成,有種不符合他年紀的成熟,一看就是做過許多次了。作為唯一的外人,有些歉疚:一群成年人,居然不如一個孩子懂事,連忙壓低嗓子對翟誠岳說:“算了,我們走吧。”

翟誠岳臉上身上添了大大小小的傷口,一抹就成了川劇裏的花臉,他的視線掃過翟望岳和暫時緩不過神的母親,掃過父親怒意未消,青筋暴突的臉,目光猛地暗淡一秒。

翟望岳一邊照顧著母親,一邊順著申路河的勸說,對父親小聲說:"哥都那麽大了,在外面跑新聞也不容易,省點心吧,爸。你看哥都傷成這樣了。“

翟勇是個一點就著的脾氣,但小兒子柔風一樣的話語就像一盆涼水,澆在他火星閃爍的怒氣上,刺啦一聲,嗆鼻的黑煙過後,火光終於熄滅。他把褲帶紮回略微發福的肚子,中氣沒那麽足地對翟誠岳揮揮手,像驅趕餐桌上的蒼蠅:”滾,少讓老子看見你,也別再向老子要錢!“

這無疑是暗示了對翟誠岳的睜只眼閉只眼,右手下意識地握了一下,握住了申路河的指尖。

這個動作並不顯眼,高大的翟勇和半瞇著眼的周慧都沒有察覺,只有翟望岳的角度,看得一清二楚。

他說不出是什麽感覺。

初中生,雖然大人諱莫如深,但通過網絡或者書籍之類的東西,已經對情愛有了基本的印象——也僅僅是印象而已。翟望岳清楚,哥哥遲早會和一個他必須叫嫂子的陌生人在一起,分出自己的一個小家,從此,父母,還有自己,只存在於逢年過節之中,那些本來深刻的聯系,變得客套而疏松。

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快,這麽猝不及防,看現在的事態,連翟望岳臆想的串門都是奢望了。

翟望岳慢慢地回過神來,哥哥已經帶著那個陌生的男人揚長而去了,父親點了煙出去抽,母親緩了緩,又想起收衣服的事情,罵罵咧咧地去踩凳子了,客廳裏又只剩下翟望岳一個人。

翟望岳像一腳踏空,陷入了無止境的墜落之中。很多個父母吵架,問他到底跟誰的夜晚,他都會在敷衍地逃過詢問之後,抱著被子躺在窄床上輾轉反側,男孩的心裏已經發芽一樣冒出很多念頭,其中一個就是:我誰也不跟,我要去找我哥哥。

這個念頭一出來,他的萎靡和憋悶全都像野草一樣,被火焰一掃而空。當時翟誠岳在外地讀新聞,偶爾給家裏打的電話,就能通過聲波,給翟望岳勾勒出一個陌生卻流光溢彩的新世界。

有自由的生活,友善的同學,大把的空閑,還有理所當然的,光明的未來。

翟望岳的想法在一天天的堆積中越發具體,他不難養,一趟火車打到哥哥那裏,他一定會接納自己,罩著自己,在那樣的城市一定會有自己的出路,雖然回頭想來都不堪深究,但,至少是支持著翟望岳的東西。因為那是自己唯一的哥哥,他們之間有再深不過的血緣,是無法抹除的。這給了翟望岳無與倫比的安全感。他一直是個缺乏安全感的孩子,只有懷著這樣的念頭,才能讓他度過一個安然的夜晚。

而現在,他和一個陌生的人建立了更為堅固的紐帶。翟望岳怎麽也插不進去了,就連投奔哥哥的妄想,都成了可笑的累贅,又一次,被拋下了。

所以,那個面容清俊的男人,從一開始,就被蒙上了淡淡的陰影。

後來,翟望岳也被哥哥介紹著,零零散散見過申路河幾面。

他們一個少年老成,一個謙遜有禮,怎麽也不會起沖突,然而,對申路河的了解越多,那種錯位的感覺就越強烈,像蚌殼的深處丟進了一顆微小的沙礫,隨著時間流逝磨著磨著,不僅沒有得到緩解,反而越來越硌人。

翟望岳不甘心地試圖在申路河身上找到一些汙點,可是,無論是外表,還是內心,都失敗了。

他溫柔,有責任心,對翟誠岳也好,十全十美得近乎來自夢幻。不真實,澄澈的眼神像兩面鏡子,完整地映照著青春期小男生的殘損和稚拙,讓翟望岳不甘得咬牙切齒。

也許是嫉妒,也許是別的,翟望岳收回了落在申路河臉上的目光。殯儀館裏的光線並不好,他只看見申路河眼角的一點泛紅,還沒看清他臉上是否有淚痕。

翟望岳還沒來得及想象,他為哥哥哭泣的樣子。

靈堂裏的人正在散去,只有留下的家屬在今晚送翟誠岳最後一程。

申路河對翟家人多少都有些尷尬。他還是分得清別人態度好壞的,在兒子的葬禮上,他們三人都壓著沒有發作,可對他本人的不滿就像一層薄紗蓋著的刀鋒,不僅藏不住,還隨著角度上的變化,散發淡淡的寒光。

申路河不想自討沒趣,離他們遠了一點兒,走出了靈堂。在這之前,他看到翟勇把大手放在翟望岳的肩上,沈沈道:“你不用在這兒待著,回學校吧,好好高考才能讓你哥安心。”

申路河頓了一下,目光移向翟望岳。翟望岳沒有回答,低下頭,距離上次理發應該有些時間了,他鬢角垂下絲絲縷縷的碎發,蓋住他的眼睛。

翟望岳卸下背後的黑色雙肩包,掏了一會兒,從底部掏出一張折成豆腐塊的試卷。只是沒有豆腐塊那麽幹凈潔白,上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答案,像一張黑色墨水織成的網。

他對父親道:“我帶了作業來,讓我守一晚上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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